九歲那一年,我爸媽開始鬧失婚。
是正兒八經的鬧,雞飛狗跳的鬧。
最開始還只是兩個人的單打獨鬥,後來很快發展成了兩個家庭的群體鬥毆。
我奶和我姥叉腰對罵,像是積了幾輩子的仇怨,連雙方的祖宗十八代都被扒了個底朝天。
樓下圍了很多碎嘴子,她們半玩笑半認真地問我,你爸和你媽要失婚了,你打算跟著誰呀?
跟著誰?當然是我媽。
我媽是老師,在鎮上教數學,性格好人又漂亮,有這樣的一個媽,無形中提升了我在小夥伴們當中的地位。
我媽是我的驕傲,是我年少時的信仰。
而我爸,雖然電視和報紙各處都誇他是難得的民營企業家,但在我心裡,我對這個每次回來都夾著公事包、頭上打著摩絲的嚴肅的男人,毫無親近之感。
可他偏偏要和我媽搶我。
碎嘴子們又在說了,她們用幾乎篤定的口吻相互傳達著一個資訊:我最後肯定會跟我爸,哪有兒子不留給男方的道理?
那些日子我擔驚受怕極了,怕我媽搶不過我爸,怕得晚上經常噩夢連連。
我在一個半夜裡夢魘醒來,聽到微亮的客廳裡我媽和我姥在說話。
「你鬧不過他,再這麼下去,工作不要了?前程不要了?人總要往前看,沒了小亮,你以後還有其他孩子。」
「姓江的根本就不是人,你指望失婚後他能對小亮好?小亮跟著他這輩子就毀了,我寧肯拼著一身剮,也要把小亮搶過來。」
枕著這句話,下半夜我睡得格外安寧。
2然而沒想到的是,一周後,我媽食言了。
她甚至都沒有當面和我告別,只留下一封信,讓我好好學習。
我看著空無一物的我媽的臥室,對著我爸怒吼。
他一腳把我放倒,手指夾著幾頁紙,在我面前抖得嘩嘩作響:
「是你媽不要你了,老子損失了二十萬換來了你,你不是認得字嗎?你自己看啊。」
我真撿起了那幾頁紙,用我有限的識字量從頭看到尾。
確實是我媽的字,確實。
「二十萬」
「自願放棄兒子江小亮的撫養權。」
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絕望。
鬧失婚妻子堅決帶走兒子,簽字時卻為20萬,自願放棄撫養權3我就這樣跟了我爸,開始了沒媽的生活。
最開始的那些日子,我幾乎每晚都哭著醒來,在黑暗裡一遍遍地喊著媽媽。
我不信我媽真的會丟下我,她平時把我照顧得那麼好,還有她說過的那些話,她怎麼可能會丟下我呢。
于是我在半夜裡輕手輕腳的出門,沿著記憶中公車的路線,一路摸索到姥姥家,我在漆黑的門口一遍遍的敲門呐喊,門內的人卻無動于衷。
我的哭鬧驚醒了鄰居,他們紛紛披著衣服出來看,我才知道,我姥姥他們前幾天已經搬走了。
員警帶回了我。
房門打開的那一刻,我爸還睡眼迷糊。
擾了他的清夢,再加上員警上門讓他覺得丟臉,他隨手操起我書桌上的課本,照著我劈頭蓋臉地砸。
「你姓江,死也死在我們江家。」
沒有媽的孩子真可憐啊,親人不愛,還要被別人欺負。
我變壞是從一板磚開始的。
那個平時總和我一起上下學、據說能背得下整本的道德經的男孩,在一次下棋時悔棋不成,惱羞成怒地罵我有娘生沒娘養。
他的嘴巴像是被按了迴圈器,他把樓下那些碎嘴子們說過的話一遍遍地嚷給我聽,不過我並沒有讓他說太久,我從花圃的院牆上摳下一塊板磚,成功的讓他閉了嘴。
代價是,我爸踢斷了我兩根肋骨。
這個從和我媽失婚後就對我放養的男人,他當著對方家長的面,罵我沒教養,和我那個該死的媽一樣,專幹些讓他丟臉的事。
呵,沒教養?
生而不養,反倒怪我沒教養?
那我就沒教養給你看好了。
少年的叛逆來得迅猛又突然。
我在我爸的罵聲裡沉默著吐掉滿口的血水,決定自暴自棄。
愛面子是嗎?那我就給你毀了它。
與小混混們為伍,頂著一頭殺馬特,穿著奇裝異服,翹課蹲守在小學門口挑選欺淩對象。
每欺負完一個孩子,我都會蹲在他面前,告訴他,我爸爸是江建軍,江建軍知道吧?開廠子的,上過電視和報紙那個。
在我的一己之力下,我爸成功的成為了那些碎嘴子的談資,她們紛紛議論,鎮上大名鼎鼎的老闆江建軍,連自己的兒子都管不好。
我爸惱羞成怒,我們的關係更加劍拔弩張。
我也因此給自己招來了禍事。
這是後話。
4再次回到我媽身邊已經是四年後了。
四年後的我13歲,正讀初二,「壞學生」、「小混混」是我顯著的標籤。
在變壞這條道上,我已經越走越遠,無法回頭了。
每個人都討厭我,後媽更甚。
她其實已經是我的第二個後媽了。
我媽沒失婚前,她勉強算得上是小四,我媽失婚後,她以雷霆之勢幹翻了小三牢牢爬上了正主的位置,並一舉給我爸生下了一對龍鳳胎。
是個狠人,尤其對我。
她看不我順眼已經很久了,我曾無數次聽到過她對我爸抱怨,說我臭名昭著,連累她和她一雙兒女在外面受人白眼。
在她和我爸結婚後的第三年,我初二那年的暑假,她在我爸的默許下,將我送到了一個特殊的地方。
在那裡我見識了許多和我一樣被大人以「不聽話」的名義送來接受改造的同齡人。
大約是受了後媽的囑託,那些人對我格外關照,他們還安排了學員監視我,不允許我和別人有任何的交流。
那些日子,不能回首。
我不知道我到底在裡面住了多久,這裡沒有鐘錶,更沒有日曆,最開始我還會根據窗外的光線交替來數日子,可漸漸地,我腦子就變得不那麼靈光了。
所以當有那麼一天,我媽的身影逆光出現在宿舍門口時,我一度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。
我拖著疲軟的身子,掙扎著爬下床,像無數次在夢裡一樣,嗚咽著撲到她的懷裡。
溫熱真實的觸感讓我一滯。
而隨後奶奶的哭嚎將我拉回了現實。
「天殺的,好好一個人給折磨的不人不鬼,我要告你們!」
不...是...夢?
我一下子從我媽的懷裡彈跳開來,目光清冷。
夢裡多渴望,現實就有多逃避。
親情,尊嚴,我什麼都沒了,但我還有倔強。
可這種倔強在翻江倒海的親情面前,也僅僅維持了幾秒而已。
在我媽的第一滴淚滴在我脖頸的那一刻,我內心積攢了四年的委屈化作淚水噴薄而出。
我一邊咆哮一邊大力的搖晃著我媽,她瘦弱的小身板幾乎要被我搖晃的散架。
我撕心裂肺,一遍遍地問她,為什麼不要我了,為什麼這麼久不來看我。
我喊得喉嚨鹹濕,幾乎要背過氣去。
我媽也跟著嗚咽,她捧著我的臉,胡亂揉搓著我的頭髮,一個勁地跟我道歉:「對不起啊亮,對不起,是媽媽來晚了。」
5時隔四年,我媽終于要回了我的撫養權。
沒費吹灰之力。
他們兩個的談判是在酒店的套房進行的,而我,隔著一道薄薄的牆,全程傾聽了一切。
原來我媽一直都沒有放棄我,從四年前一直到現在。
那二十萬,那份自願放棄我撫養權的聲明,全是因為當時我姥姥姥爺出事了。
罪魁禍首,就是我爸。
當年的那場失婚大戰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確實是我爸始料未及的,他眼見著再鬧下去必然會影響到他的名聲,于是開始琢磨下三濫的手段。
我媽是獨生女,除了我,就只剩下姥姥姥爺了。
所以我爸雇了幾個社會上的二流子們,混進我姥姥的社區,企圖通過對兩位老人恐嚇施壓,讓我媽儘快消停下來。
沒想到那些人為了拿賞錢操之過急,在一個傍晚躲在黑漆漆的樓道裡,直接將吃過晚飯準備出來散步回來的姥姥嚇得從樓梯滾落,一旁的姥爺下意識伸手去撈,也跟著跌了下去。
兩個將近六十歲的老人,一個顱內出血進了重症監護室需要轉院,一個全身骨折急需手術。
我媽分身無術,既要請護工,又要籌集醫藥費,這才給了我爸談判的機會。
我爸的條件是,一次性給我媽20萬,讓我媽放棄我的撫養權,並且沒他的同意不許私下探視。
我媽最開始是拒絕的,她專門請了律師,想追究我爸的故意傷人罪,但是到了取證環節,別說證明那幾個人是受我爸指使了,就連那幾個「人」,也早就逃之夭夭。
沒證據,加上我爸當時的社會關係,我媽最終不得不妥協。
她耗不起,只能拿了我爸的錢,暫時委屈了我。
離了婚的我爸原形畢露,他覺得自己一個堂堂知名企業家,被我媽搞得實在太狼狽,睚眥必報的他,花錢買通了學校,將我媽從學校開除,使我媽很長一段時間無學校接收,只好在姥姥姥爺康復後去了臨縣發展。
不得不說,風水輪流轉。
去了臨縣的我媽因禍得福,在培訓機構任教,四年下來,她已經是那個地區的負責人了。
而我爸,因為沒了我媽的管束,這些年他毫無顧忌的釋放了自己作為一個成功男士的天性,整天拈花惹草,口風日下,事業也被人搶了先,早就沒了當年的風采。
這下主動權落在我媽手裡了。
我媽對我爸控訴的第一條就是他隨意剝奪我媽對我的探視權。
原來這些年我媽並不是我認為的不來看我,相反她來過無數次,有時候去學校,有時候去社區,但是這兩個地方不論哪裡,都被我爸提前打好了招呼,所以學校和物業不敢讓我媽和我私下見面,畢竟我爸才是我的第一監護人。
我媽去一次,我爸就驅趕她一次,我媽只能隔著老遠看我一眼,而我對此絲毫不覺。
次數多了,我媽也學會了審時度勢,再加上事業處于上升期,她決定先隱忍下來。
直到有一天,她接到陌生的電話,電話裡奶奶告訴她,我可能要出事了,她才急匆匆的趕過來。
6我媽和我爸有一段對話是這樣的。
「你最好答應,不然法庭見。」
「答應,我當然答應,只要錢到位,我巴不得你把他帶走。你也不瞧瞧他現在是個什麼德行,他連我小兒子一個腳指頭都不...」
「啪」,巴掌的聲響。
「你還是個人嗎?你不好好教育他,還放任他學壞,把他送到那種地方,你連狗都不如。」
「他活該啊,誰讓他是你兒子,知道當初我為什麼非要和你搶嗎?老子就是為了讓你不好過!老子要讓你知道,離了我,你玩不轉!」
在門內打鬥聲響起來的時候,我破門而入。
我沒動手,他畢竟是我爸,我不能在我媽面前失態,但我要保護我媽。
所以我只是使出全力緊緊的禁錮住了我爸的胳膊,讓他打不到我媽,順便方便我媽將巴掌一下一下精准的落在那張可惡的臉上。
奶奶沖過來,將我媽和我拉開。
我媽用了很長的時間平復心情,一句話沒說,拉著我要走。
奶奶雙手合十,對著我媽不住的作揖,欲言又止的樣子。
我媽心知肚明:「放心,無論如何,這次也算是您救了小亮,我相信您是真心對小亮好的,以後想孩子了,提前給我打個電話,我把孩子帶過去。」
我奶奶的眼框眼見著就紅了。
直到坐上我媽的車離開這個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城市,我才知道,原來我媽突然出現,全是我奶的功勞。
我奶說她這一個月以來右眼皮總是莫名其妙的跳,跳的她心慌,她嘗試著給我爸打電話找我,我爸總是找各種理由搪塞過去,不是說我去夏令營了,就是說我參加培訓班了,我奶覺得不對勁,拉著表姐急吼吼的去看我,才發現了我不在家的事實。
我奶撒潑打諢最後以報警做要脅,才從我爸的嘴裡問出了我的下落,我表姐將那個機構的名字在網上一搜,立馬意識到不對勁。
可我爸和後媽卻一口咬定那個機構是正規的,所有的壞孩子送進去再出來都變得很乖很聽話。
我奶只好找到我媽以前任教的學校,多方打聽才聯絡上了我媽,將我解救出來。
7我被我媽接了回去,我終于終于,又和我媽生活在一起了。
我媽的家真大,和我爸的不相上下。
我媽的家裡不止有我媽,還有劉叔和一個陌生的女孩。
那女孩也對著我媽喊「媽媽」。
原來我媽已經再婚一年了,女孩是劉叔帶來的,和我同歲,叫琪琪。
他們看看起來挺和善。
在我媽接我回來的那天,他們早早就備好了一桌子飯菜,劉叔還塞給我一個厚厚的紅包。
他說:「好小夥,歡迎你回來,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。」
那個叫琪琪的女孩,則親熱的挽著我媽的胳膊:「媽媽,這就是你天天想念的哥哥呀。」
這種溫馨團聚的畫面曾經在我的夢裡出現過無數次,可現在,我卻覺得刺眼又心酸,那裡坐著的明明是我的媽媽,為什麼我心裡卻覺得自己是一個誤闖進別人家的小孩,如此的格格不入。
我被我媽拉著坐上了餐桌,劉叔幫我盛飯夾菜,琪琪把最大的一個炸雞腿放在了我的碗裡。
他們端著果汁,熱情的和我碰杯。
劉叔甚至主動提出幫我辦理轉學手續,讓我媽空出時間多陪我玩玩。
每個人都熱情洋溢。
我其實也是高興的,但是我的這種高興,卻似乎被一種忐忑和焦慮包裹。
我說不上來是因為什麼。
我覺得我可能是心裡出問題了。
我五味雜陳的吃完了這頓飯,躺在床上不知所措,直到沉沉睡去。
我做了一個夢,夢裡我和琪琪在爭吵,劉叔和我媽不約而同的站在琪琪的身後指責我,我媽甚至對我吼,再這樣不懂事,就不要你了!
我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,終于明白這種忐忑和焦慮所在。
我被親情拋棄太久了,我怕融不進去這個新家,怕得而復失。
一夜輾轉,我在天邊出現第一抹紅光的時候起床,去廚房準備早餐。
我不知道他們的口味,我只能按照我以前喂飽自己的方式,幫他們做了一鍋稀飯,以及幾個水煮雞蛋。
然後我輕手輕腳的去了陽臺,那裡有幾雙換下來還沒洗的鞋子,我將它們泡在盆裡,開始刷鞋。
7點半的鬧鐘響起來的時候,我媽從臥室走出來,她看到正在陽臺拖地的我,以及窗臺上那一排刷好的鞋,很是吃了一驚。
劉叔也同樣的愣住。
我帶著討好的假笑,說,媽媽,劉叔,飯在鍋裡。
我媽和劉叔迅速交換了眼神。
我媽很自然的從我手裡拿走拖把,說,幹的很好,下次不要再幹了,這都是媽媽和你叔叔的活兒。
8我媽帶我去看望了姥姥姥爺。
姥姥姥爺住在這個縣城下面的一個農村,院子是我媽花了五萬塊錢從當地人手裡買的廢棄的宅基地,重新翻修後成了老兩口養老的樂園。
四年不見,他們老了許多,但幸好身體還康健,兩人生活都能自理,那次的意外受傷因為救治及時並沒有留下後遺症。
用我四年的不幸換取他們兩人晚年的康健,很划算。
我心裡稍感寬慰。
一番歡喜流淚後,姥姥獻寶一樣從屋裡端出了好多好吃的,一股腦兒的塞到我的懷裡,不住的勸我:「吃,我的乖,快吃。」
姥爺則內斂多了,他不錯眼珠的打量著我,時而評論幾句:
「瘦了,顴骨都出來了。」
「也高了。」
「聽著快變聲了,長成大小夥了。」
我媽則拿著一根燒火棍,蹲在露天的灶台跟前,一邊添柴一邊說:「那就燉個雞,好好給亮補補。」
姥爺放下茶杯應聲而起:「好來,小亮,走,跟姥爺抓雞去,你看上哪個咱吃哪個。」
人間煙火氣,最撫凡人心。
那天我在姥姥家的小院裡玩的很開心,那種放鬆的感覺,是我好多年沒有過的,似乎也只有在這裡,我放蕩不羈了四年的心,才踏實的落到了實處。
回去的路上,我媽對我說,「今天狀態不錯,希望你以後在家裡,面對你劉叔和琪琪的時候,也能這樣敞開心扉。」
我沒說話,腦海裡不禁又浮現出剛來家時的那個夢。
我心裡長長的歎了口氣。
如果可以,誰不想在自己的媽媽面前盡情任性呢。
9從姥姥家回來,我又開始正襟危坐。
那時候我的轉學手續還沒辦妥,白天只有我在家,于是我積極的拖地擦桌子,整理床鋪,連進門的地墊都刷的乾乾淨淨。
我努力的讓自己有眼力勁,晚上他們回來,我會給劉叔遞拖鞋,幫琪琪倒水。
我還用姥姥給我的零花錢,給劉叔買了一條煙,給琪琪買了一套漂亮的學習用品。
我卯著勁的對每個人好,近乎巴結。
我媽終于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。
導火索是在一次週末安排上。
因為轉學手續快辦好了,我媽想趁著週末,一家人出去轉轉。
她提前好幾天就問過我,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。
說實話初來乍到,我對這裡相當不熟,但當時不知怎的就想起我媽帶我來的那天,路過市政廣場的時候,那碩大廣告屏上正在播放的科技館的宣傳片。
我從小就喜歡那些讓我頭腦大開的新奇玩意兒,以前我媽沒失婚的時候,哪裡有科技館或者科技展,我都要纏著我媽帶我去。
所以我媽這麼一問,我就說了科技館。
我媽笑笑,說,這麼多年,愛好還是沒變呀,行呀,明天就去科技館。
但是在不久後的飯桌上,我媽剛說出明天打算一家人出去遊玩,琪琪就興奮的舉著手歡呼:
「呀,終于可以出去玩啦,我要去海洋公園,我要看海豚,這麼久沒去我都想它啦。」
劉叔制止了喧鬧的琪琪:「先問問哥哥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。」
幾雙眼齊刷刷的看向我。
我沒有絲毫猶豫:「沒,我沒有特別想去的,琪琪說去哪裡就去哪裡。」
我媽詫異的目光登時向我掃來。
那一刻我怕極了,怕我媽把我的真實想法說出來,怕琪琪會哭鬧、劉叔會責怪,怕這樣祥和的一家子會因為我而起了爭執。
我低著頭,忐忑的搓著手,臉上灼熱一片。
過了許久,我聽見我媽說,那好吧,就這麼定了。
她沒有戳穿我,謝天謝地。
第二天,一家人如約去了海洋公園,我興致缺缺,走馬觀花的陪著他們逛完了全程。
我不知道我的這一切早被我媽盡收眼底。
晚上的時候,我媽敲開了我的門,她問我,為什麼要隱藏自己的想法遷就別人,為什麼要刻意去討好別人。
為什麼?
因為我貪戀這溫暖,就像一塊乾涸已久的海綿,想拼命吮吸這珍貴的親情。
我想長久的留在這個家,想努力讓自己融入到他們中間。
可這些話我說不出口,即便是對著我媽。
我低著頭,心裡惶恐的要命。
我媽幾不可聞的歎口氣,溫熱的手覆在我的頭頂:「孩子,你不必這樣的,這裡是你家,你盡可以敞開心扉,無所顧忌。」
片刻的沉默後,她忽而垂淚:「我知道了,一定是媽媽......沒能給你安全感。」
我沒繃住,嚎啕大哭。
我媽她什麼都懂。
這次談心之後,我打開了心結,我開始嘗試改變自己,不再唯唯諾諾,而是把自己真正當成這個家裡的一員,把他們當成我的親人。
而當我真正這樣做的時候,我才發現,劉叔原來也是個逗比,我完全可以和他開玩笑,而琪琪,偶爾爭搶個玩具或者電視,她作勢要打我的樣子要比一本正經起來可愛多了。
這感覺,真好。
10我的轉學手續終于辦好了,我成了當地實驗中學的一名插班生,開始讀初三,和琪琪同級不同班。
我已經想好了,這裡于我來說,是一個全新的環境,我以往那些混賬經歷,除了我的家人沒人知道,所以我要洗心革面,一心學習。
但九歲到十三歲這四年我落下的功課太多,底子薄弱,再加上國中科目的繁多,我即便晚上苦讀到深夜,成績依然在班裡墊底。
我媽急的不行,花鉅資給我報了一對一輔導,每天晚上,每週末,我都在瘋狂補課。
很累,卻是我度過的最充實的一段時光。
初三會考,我擠進了班級中段,我媽欣喜若狂,她說,終于不用去讀技校了。
那一年,我媽瘦了很多,163mm的身高,體重只有85斤。
但她卻把我養得很好,我竄了個子,從155竄到167,體重120斤。
中考結束,我的分數線進了普高,琪琪進了重點。
我有一點點失落,我媽安慰我,這個成績已經出乎她的預料了,接下來還有三年,只要努力,一切都不晚。
我聽了我媽的話,決定再拼搏三年。
沒想到,意外發生了。
11在我跟我媽生活的這幾年裡,我和奶奶見面不多,一年大約能見上兩次。
她年紀大了,老眼昏花,每次見我都要從佈滿溝壑的手托著我的臉使勁湊近了端詳。
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,她狀態很不好,像是受了很大的打擊,但我媽問,她又找話題搪塞過去。
臨走,奶奶給了我一張20萬的存摺,無論我媽怎麼阻攔她都堅持要我收下。
她說她沒幾天活頭啦,也不想再操心了,這是她賤賣老宅和幾畝果園的錢,她全都留給我,讓我好好學習。
她說是他們老江家對不住我,讓我受了這麼多年委屈,她讓我好好跟著我媽,不求大富大貴出人頭地,只要做個善良正直的人,能平平安安無風無浪的過一輩子就好了。
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更聽不懂我奶奶話裡的意思,直到後來在我奶奶的葬禮上,我才從碎嘴子們那裡聽得一二。
原來我爸居然破產了,並且負債累累。
而更荒誕的是,他引以為傲的那一對龍鳳胎,根本就不是他親生的,是早年一直屈居他之下的競爭對手,用後媽這個美人對他使了計,蟄伏這許多年,最後將他一鍋端,人財兩空。
我奶奶受不住打擊,一病不起。
破產後的我爸,迷上了賭博,妄想著一夜暴富後翻身重來,他成功的揮霍掉剩餘的資產後,又開始打我奶奶養老金的主意。
這成了壓倒我奶奶的最後一根稻草,她失望至極,偷偷變賣了家產,將錢留給我後,去種子站買了農藥,一了百了。
我眼睛酸脹的難受,心裡第一次有了將我爸撕扯成片的衝動。
奶奶的葬禮辦的很樸素,甚至有點寒酸。
她的老宅子已經賣掉了,靈棚無處搭建,只能在村口的大路上,用木板和大棚膜臨時架了一處。
奶奶的那些老鄰居都為我奶奶唏噓,罵我爸被錢迷了心智,不想辦法風風光光送自己老娘一程,反而翻箱倒櫃的找房契。
我被本族的一個哥哥領著,一起跪在靈棚。
靈棚最前頭的是我爸,他穿著寬大的孝衣,跪在奶奶靈前,心不在焉的給前來弔唁的人回禮作揖。
而我媽,則在給我奶奶鞠了個躬後,遠遠的站在了人群外。
她其實是不用來的,但她念著當年是我奶奶救了我,特意來送奶奶一程。
我跪得膝蓋發麻,哭得眼睛紅腫,絲毫沒注意到我爸是什麼時候挪到我身邊的。
「你奶奶是不是偷偷給你錢了?」
我被這聲音嚇了一跳,一抬眼,對上我爸那雙篤定的眼神。
「給了吧?總共多少?放哪了?」
「沒……沒有」,我囁喏。
即便這麼多年過去了,他早已不再挺拔健碩,而我也已經長得和他當年一樣高,但四目相對時,我依然怕他。
「切~讓你媽儘快給我送回來,不然有你們好果子吃。」
他露出了了然于心的一抹笑,朝著人群掃了幾眼後,又挪回到他原來的位置。
我順著他目光掃過的方向看去。
是我媽。
我心裡升起了強烈的不安,所以在奶奶的葬禮剛辦完,我就將這件事告訴了我媽,我媽聽完臉色微變,她問我:「你打算給還是不給?這是你奶奶給你的錢,你有支配權。」
我堵著氣:「不給!」
沒想到就此給自己埋下了大雷。
12在我回學校上課的第二周,我在自習課上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。
班主任告訴我,有員警來找我了解情況。
我這才知道,原來我爸報了警,說我偷了我奶奶的存摺。
當那個「偷」字輕飄飄的從員警口裡說出來的時候,我如遭雷擊。
我怎麼也想不到,我親爸,為了那些錢,竟能這樣污蔑我。
我告訴員警,存摺是我奶奶給我的,不是偷的,我媽可以作證。
員警讓我將事情做了詳述,然後讓我回去,他們說,是非曲直,他們會做調查。
我說,希望你們能早早的證明我的清白。
但是很遺憾,我還沒來得及等到清白,就已經被淹沒在眾人的口誅筆伐裡。
那個我稱之為「爸」的爛人,他來到了我的城市,將我那些年的混賬經歷添油加醋的大肆宣揚。
這下我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知道我的過往了,他們竊竊私語的談論,說難怪我國中會轉學,難怪每次問起我的過去我都遮遮掩掩,原來是個問題少年。
我努力且小心翼翼維持了這麼多年的體面,在那一刻被撕得粉碎。
我又一次成了眾人口中的「壞小孩。」
聞訊趕來的我媽和劉叔將我接回了家。
他們都試圖開導我,我撒謊說我沒事,只不過心情有些差,想睡一覺。
我媽信以為真,掩門而出。
我蒙著被子,聽到外面我媽在和劉叔唉聲歎氣。
「太不是個東西了!這可是親兒子啊!」
「員警那邊怎麼說?」
「只說還在調查中,沒有遺囑,沒有證人,員警走訪,那些老鄰居都說小亮那時候確實是個混小子,像是能幹出這種事的人。」
「他爸啊,就吃定了老人不識字不會立遺囑,才敢這麼囂張的報警,報警就算了,還來揭孩子的傷疤,這是要毀了孩子啊。現在已經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了,那錢還給他可以,但是必須讓他出面消除對小亮的不良影響。他電話多少?我來溝通試試?」
「我找找。」
我從床上探起身,輕輕拉開抽屜,拿出一支筆,將我媽念出的電話號碼記在了手心。
13我約我爸單獨見面了。
我趁著只有我媽在家的時候,騙她說我想吃肯德基,讓我媽幫我去買。
我媽換了鞋拿了車鑰匙要走,我喊住她:「媽,這麼點路你還要開車,走著去吧,你看你最近都胖了,小心我劉叔嫌棄你。」
我語氣太輕鬆了,和出事前無二,我媽還以為我今天心情好,戲謔的努努嘴,將車鑰匙扔在了玄關。
我媽剛走,我就溜出了門。
我借用樓下小賣部的電話聯絡了我爸,我告訴他,見面給他存摺,地點在學校後門三條馬路後的一個橋洞底下。
那裡人少。
打完電話我去了社區北門的綠化帶,翻出了我昨晚藏在這裡的一瓶雪碧。
我坐上了公車,在最近的一站下車,遠遠就看到在橋洞底下晃蕩的我爸。
我捏了捏雪碧瓶子,沉住氣迎上去。
還沒到跟前,我爸就將手裡的煙蒂一扔,撲過來就翻我的口袋:「存摺呢?拿出來。」
我後退,舉著存摺:「我有個問題想問你,不知道你能不能給我解答下。」
我爸錯愕,他張大的嘴,以及直勾勾的盯著存摺的樣子,像極了在門口討吃的哈巴狗:
「問什麼?快問!」
「爸,人都說冤有頭債有主,害你落到現在這個田地的是給你生龍鳳胎的那個女人,你的仇人是她,你不去找她,你來禍害我幹什麼?就因為我好欺負?」
「對!就因為你好欺負!誰讓你拿了我們老江家錢!你都跟你那個媽姓了,你有什麼資格拿我們老江家錢!」
他恨恨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。
「媽的,等老子翻身了,那些算計老子的人一個也跑不了,你等著看吧。」
他手上前一伸:「問完了?滿意了?快點把存摺給我!老子沒空和你墨蹟,老子還等著用這錢打個翻身仗!」
我面無表情,將存摺緩緩的遞過去。
在他的手和我接觸的一刹那,我伸開雙臂,將他抱了個滿懷。
說是抱,其實是箍,是禁錮。
我禁錮著他,他拼命掙扎,我們展開了博弈。
他雖老尚健,我雖然個子竄的猛卻氣力不足,更別提我還要空出手擰瓶蓋。
那瓶雪碧瓶子裡,裝的是汽油,是我在昨晚潛到地下車庫,從我媽車子油箱裡偷偷抽出來的。
我今天是打算和他同歸于盡的,自從他在這個城市散播我那些不堪的過往,我就已經對這個世界絕望了。
所以我記下了他的電話,偷了我媽的汽油,並把我媽打發走。
而為了能順利登上公車,我將瓶蓋擰的很緊,確保沒有氣味外漏,但現在,過緊的瓶蓋給我帶來了困擾。
但我必須打開它。
就在我拼盡全力要打開那瓶雪碧的蓋子的時候,我聽到身後傳來厲聲呵斥:
「小亮!你在幹什麼?」
是我媽,她還穿著出門時的那身衣服。
我有些不可思議,明明我已經支開她了,明明我做的滴水不漏。
我媽從我手裡奪過那瓶雪碧,照著我劈頭蓋臉的訓:「你要幹什麼?為了這種人,搭上自己的一輩子,你值得?」
我情緒崩潰,「媽,你讓我做吧,我這輩子已經完了,你就讓我做點痛快事....」
話沒說完,臉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:「誰說你這輩子完了?你一輩子還長著呢,這點小風小浪算什麼?男子漢頂天立地!」
我媽不由分說的拉著我走,留下劉叔和我爸談判。
後來等我情緒平復了才知道,原來那天我媽剛下樓就覺察出了不對勁,她急忙返回家,我早已不見,我媽第一時間去物業查了監控,才發現了我頭天晚上偷汽油的事實,她頓感大事不妙,喊了劉叔沿著監控一路尋找。
幸好她來得及時。
14我不知道劉叔用了什麼方法,反正最後我爸心甘情願的出來澄清事實了,我洗脫了偷竊的罪名。
至于那些人盡皆知的我的過往,我在我媽的開導下也已經看開了,人嘛,總要為自己的無知買單。
風波過去後,我又投入到學習中,不過這次幸運之神沒有眷顧我,我名落孫山,琪琪不負眾望考上了南方的一家院校。
深思熟慮後,我選擇了復讀。
高四那一年,我真的算是廢寢忘食,每天拼命刷題背題,眼鏡度數一年漲了400度。
不過好在結果是好的,我的分數超過一本3分,最後被離家不遠的一所師范院校錄取。
現在我已經是一名執教十年的優秀教師骨幹了,我帶過的班,在全區會考中數一數二。
我媽和劉叔早就辦理了內退,兩個人整天遊山玩水,日子充實的想見一面都要提前預約。
琪琪研究生畢業後去了國外,也已經結婚生子。
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。
至于我爸,我已經好多年沒聽到過他的消息了,年前有幸在一次會議上見到老家本族的哥哥,據他說,早些年我爸被討債的追得在老家到處躲,但大約是三年前,他就再也沒見過我爸的身影。
我心裡歎口氣,希望他自求多福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