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舒婷在網上看的教程,驗孕要用晨尿,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整晚,終于熬到早上。
她坐起身,面色憔悴的坐在馬桶上,等待尿意襲來,然後用試紙精准的接上去,依舊是兩道杠。
電話鈴聲響起,刺耳又大聲,在整個出租屋裡回蕩,謝舒婷意識模糊著到處摸手機,來電歸屬地顯示是本市的號碼,她接起來,對方還沒說話,電波先挾裹過來嗚咽的風聲,之後是陌生的女聲:「您的外賣……社區門口取一下。」
聽聲音在二三十歲之間,市區今天有大風,對方也許帶著手套,手拿電話的時候很不方便,說話的聲音也斷斷續續的。
掛斷電話後,她打開跟周衍的聊天介面,兩個人的對話還停留在兩個星期前。
說起來也諷刺,他們從認識到確認關係不過就兩個月時間,歸根結底,是因為她太寂寞了,大一剛入學時,母親從家鄉打電話過來,說自己要再婚了。
于是寒暑假她再也沒有回過家,畢業之後,熟識的朋友有一些漸漸沒有了來往,有一些則回到家鄉,大家始終認為這座城市不是最終的歸屬,只有她還留在這裡。
認識周衍是在一場公司酒會上,她穿一件齊肩的墨綠色禮服,襯得膚色十分白皙,微卷的長髮披散下來,一側的頭髮撥到耳後,露出她花了將近一半月薪買的耳環,做這些無非是因為酒會上能夠遇到更多優質的男性。
她承認自己有年齡焦慮,也迫切地尋求一種歸屬感,周衍是在酒會的後半段出現的,那時她已經喝了三杯香檳,口舌之間彌漫著微微的麻意。
周衍的個子很高,穿一身剪裁適當的西裝,他走到她面前,微微低頭,說:「你好,我是分部銷售的周衍,能聊聊嗎?」
一股嘔意上湧至喉間,謝舒婷喝了一口水,咽了下去,手指在對話方塊猶疑了半晌,打下‘能聊聊嗎?’,點擊發送後,順帶看了周衍的朋友圈,動態停留在幾天前,轉發的是一些公司的事項,還有他抱著雙手自信地看著鏡頭微笑的照片。
謝舒婷笑了笑,要是他知道自己懷孕了,會不會也是照片上這副樣子。
拉開窗簾,視野之內的所有高樓和樹木淹沒在白霧中,往下看能勉強看見街道的行人和商店,城市的街道很乾淨,但莫名的,每次一遇到這樣的天氣,她就覺得渾身骯髒。
視線投射到靠近路邊的社區鐵門,一輛電動車在路對面停下,穿著黃色外賣服裝的女孩拿起外賣左右看了一眼,穿過街道,迅速將外賣放到地上,並在保安準備交涉前離開,那裡不准放外賣,但人人都去那裡取外賣,最近她幾乎不外出,流動的外賣員,串起了她與外界溝通的可能。
謝舒婷點起最後一支煙,眯起眼睛讓煙霧在唇齒間流動,外賣拿到之後她看了看,然後拿起手機,給剛剛那個外賣號碼打了回去,對方接起,仍舊先是一陣風聲嗚咽。
謝舒婷說:「外賣你沒放餐具。」
女人說:「是你買的時候沒要求餐具,系統上都寫著。」謝舒婷能想象到她穿著外賣服,但不知道她此刻是怎樣一副表情。
謝舒婷說:「這麼著吧,你給我帶一份餐具過來,順帶一包萬寶路,我額外再給你二十的跑腿費。」
對方沉默了一陣,說:「你們社區保安盯的嚴實,你要是信的過我,先加我微信,錢轉給我,我到了放東西就走。」
謝舒婷說行,電話掛了之後迅速加了對方的微信,轉了錢之後,她打開對方的朋友圈,有不少是自拍,幾個女孩,化著濃豔的妝,出現在城內二三流的酒吧裡。
又多翻了幾張圖,確定其中一張不斷重復的一張臉就是那個外賣女孩,最多二十歲左右,妝容濃豔,但能看出來很漂亮,衣服應該是網上買來的,價位在六七十左右,頭髮剛拉直過,花了不少錢,但不會超過一百,放大她的照片,微卷的頭髮顯示出這是一次失敗的燙髮。
視線在最末一張照片上停下,那是一張女孩與朋友的合照,後面是酒吧的背景圖,有幾個人倚著牆聊天,最左邊的男人個子很高,臉微微側著,手裡的酒杯剛抬起,畫面就定格了,那是周衍,手機振動了一下,她退出朋友圈,聊天介面上顯示女孩已經收賬。
周衍的消息一直到下午才發過來,這期間謝舒婷心不在焉地參加了一場線上會議,五六十人都開了攝像頭,她刻意把光線調暗了一些,以隱藏自己沒有化妝的臉。
‘忙了一個上午,之後一直午睡到現在。’,消息末尾跟了一個歎氣的表情,謝舒婷的心跟著軟了一下。
她回復了一個安撫的表情包,這次對方回得很迅速:‘公司應該很快就能正常進出了,要不要趁休息時間出來見個面?還是在上次的酒店?’。
謝舒婷猶豫再三,她在打字框裡刪減數次,最後將兩條杠的圖片發了過去,她承認自己太過心急。
周衍沉默了一段時間後回復‘這不是玩笑吧?’,謝舒婷迅速否認,她揣測對方的意圖,也許太突然了,這樣的反應可以理解。
周衍是本地人,曾隱約跟謝舒婷透露過自己在市里有一套房子,性格上他與謝舒婷完全不同,兩人在一起的時候,周衍可以一直講笑話或做一些浪漫的事逗她開心,這樣一個人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適合作為一個結婚物件來看待,謝舒婷這麼安慰自己,她開始等待周衍的回復。
半小時後,周衍的資訊發過來了‘你還記得的那句話嗎?就是在旅館的那次?’,謝舒婷有些莫名其妙,她努力回憶自己當時都說了些什麼。
周衍打了一堆省略號過來,隨後是一段文字:我問過你,你說自己不是處女……。
一盆涼水迎頭潑下來,謝舒婷手腳冰涼,她盯著對話方塊,雙手久久動彈不了,周衍緊接著又打了一行字過來‘我不是那個意思,只是……想確認一下。’
到這裡,謝舒婷給自己做的心理鋪墊全都撲了空,的確,她在認識周衍之前還有過幾個男朋友,但那都是久遠的事了,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周衍這些停留在表面的懷疑和猜測,謝舒婷也領會到了周衍這些話暗含的意思,他不想為這段感情付出結婚的代價。
謝舒婷退出了聊天介面,兩眼無神的看著出租屋,畢業之後她一直住在這裡,不大的屋子裡堆砌了很多衣服飾物和化妝品,床上維持著剛起床的散亂,外賣還在桌子上,但早已經沒了熱氣。
謝舒婷早就沒了胃口,她起身走到衛生間,將驗孕棒丟進了垃圾桶,如果說早晨這兩道杠還能給她帶來些許期待,那麼現在留給她的就是無盡的絕望,想到這裡,她悲哀的看著垃圾桶,眼淚無知覺的滑落下來。
一星期後公司解封,中午休息的間隙,謝舒婷收到一張圖片,是一包萬寶路的照片,附加了一段文字‘不好意思,那天訂單太多了,把這件事情忘記了,你現在有空的話我給你送過來,還是社區鐵門?’
是那個送外賣的女孩,謝舒婷這才想起來,‘你能送到這個位址來嗎?’,謝舒婷把公司的位址發過來,對方迅速答覆說可以。
半小時後女孩過來了,穿一身騎手的外賣服,將頭盔拿下來,是一張年輕稚嫩的臉,謝舒婷想起之前在她朋友圈上看見的那些圖,跟眼前這個女孩仿佛判若兩人。
劉青脫下頭盔,看見這個坐在公司長椅等待自己的女人,年齡應該在二十八九左右,化精緻的妝,一身昂貴的套裙,這是劉青二十年來不曾擁有的,她高中輟學後就來了這座城市,為了生存下去,她一直在打各種各樣的工,想要在這些奔忙的工種裡給自己留一些休息的空隙已經很奢侈,精緻的打扮更是談不上。
謝舒婷接過煙,道了謝,打量女孩片刻後,她問:「會抽煙嗎?」,女孩點了點頭。
謝舒婷拿出一支煙遞給女孩,女孩也順道坐在謝舒婷身邊,兩人一起抽煙,看著對面的公司大樓,女孩問:「在這裡上班是什麼感覺?」
謝舒婷想了想,說:「這棟大樓,外觀看起來很不錯,但其實內部很破舊,電梯只有兩部,每天上下班,甚至中午休息,都要跟幾百人搶電梯,你問我是什麼感覺,我也說不上來,應該說,也是在日復一日的搶電梯。」
女孩笑了,不是很誇張的那種笑,煙霧中謝舒婷看著她,覺得她格外的美麗,「在那種地方上班,我寧願搶電梯,起碼不會有別的什麼苦惱。」,女孩說。
謝舒婷怔住了,她沒說話,她此前一直盡力不讓自己想起已經發生過的事,理智告訴她,肚子裡這個孩子還沒出生就已經被宣判了死刑,周衍沒有再找過自己,也證實了他不會對這個孩子負責,而公司一旦得知她懷孕,造成的後果她也無法想象。
被男同事追求我心動答應,交往兩月我懷孕,他卻玩起了失蹤謝舒婷覺得此刻自己正站在一條纜繩上,無論是掉下去還是緊緊抱住纜繩,最後能夠生還的機會都一樣渺茫。
女孩掐滅煙蒂,低頭戴頭盔時,脖頸上的淤青露出一截,但她迅速遮住,動作一氣呵成,她騎上電動車後對謝舒婷說:「我叫劉青,很高興認識你。」
謝舒婷看著她,笑了笑說:「謝舒婷。」
劉青離開後,謝舒婷決定再找周衍一次,點開周衍的微信對話方塊,斟酌之後她打道‘能見一面麼?我們得聊聊。’,但這條消息沒有發送出去,介面顯示她已經不是對方的好友。
午休結束後,謝舒婷回到公司,在茶水間她看見人事部的小白正在弄咖啡,她們入職時間相同,一起外出吃過幾頓飯,關係還算不錯,她將小白拉到角落問:「能問你件事嗎?」
茶水間裡很安靜,除了她們的交談聲,只能聽見窗外樹葉晃動的聲音,「分部銷售的嗎?還真不太熟,不過可以幫你看看名單上有沒有這個人,以我的經驗來看,估計不是本地人,本地人一般會選擇來總公司,分部業績不行,做銷售更是要到處跑,很辛苦。」,小白喝了一口咖啡,「你突然找這麼一個人做什麼?」
謝舒婷尷尬地笑了笑說:「在酒會上撿到了一個包,上面留了這些身份資訊,包看起來很貴重……」
小白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後離開了,謝舒婷緊張的心跳放緩了一些,看來憑藉公司的人找到周衍並不容易,也許,只能用另一種方法了。
她打開跟劉青的聊天介面,打下一行字:跟你聊天很開心,希望有空還可以見面。
消息發送過去後,謝舒婷有些忐忑不安,顯然劉青跟她處于一個完全不同的生活圈,她甚至想不到見面之後可以跟劉青聊些什麼。
但劉青似乎沒有這些困擾,因為她的回復很快發了過來,同時附加了一個位址,‘明天晚上六點我在這裡排練,你有空的話可以過來。’,謝舒婷按照地址搜索了一下,是一間小劇場,謝舒婷遲疑了一陣,回復了一個ok的手勢。
下班之後,謝舒婷照例點了外賣,她沒有什麼娛樂生活,交際圈也很局限,小白算是談的上幾句的朋友,但也僅限與此,她把更多的時間奉獻給了加班,或者一個人去逛商場看電影,周衍的出現曾讓她以為生活或許會有更多的改變,但實際上只是增加了痛苦。
入夜之後小白的資訊發過來,說的確有周衍這個人,並把電話號碼發了過來。
謝舒婷看著那行數字,撥打了過去,提示音響了數聲後自動跳轉了語音信箱,猶豫之後,謝舒婷說:「不管怎麼樣,這件事不是我一個人促成的,你需要給我一個答覆。」
第二天臨近下班的時候,劉青發了劇場的照片過來,‘怕你找不到’,消息末尾搭了一個調皮的表情,謝舒婷站在公司的衛生間,剛結束一場嘔吐後,她費勁的將口紅重新塗抹勻稱,上妝完畢,她又打量了自己的著裝,這才拿起包,離開了公司。
劇場的位置並不難找,在一處廢舊重改的廠區三樓,將近傍晚的時候,這裡顯得十分的熱鬧,各類藝術集市和零食攤擺放在街道內,行人在燈光下穿行,謝舒婷費力的擠過人群,找到狹窄的通道走上去,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,有情侶在黑暗中接吻,謝舒婷抑制不住的幹嘔出來。
劉青要她先在觀眾區等自己幾分鐘,謝舒婷摸黑進入劇場,裡面沒什麼人,舞臺的燈光亮著,中央放置一把椅子,所謂的觀眾區也不過是沿著舞臺周圍放置了幾十把椅子,黑暗中她聽見一道略帶醉意的男聲響起:「好了開始吧。」
劉青進入舞臺的光線中,她穿一條白色的連衣裙,頭髮被精心地佈置過,妝容也非常精緻,跟謝舒婷在朋友圈見到的那些照片完全不同,她抱著一隻白色布偶熊,坐到舞臺中央的椅子上,她左顧右盼,做出等候的姿態。
醉意的男聲:「你在等待什麼?」,劉青表情期盼道:「愛情。」
醉意的男聲:「愛情無法等來,你得去找尋。」
劉青:「胡說!我試圖找尋過,第一個男人愛上我這條白裙子,于是我們相愛,後來他要我脫下,說太多男人都愛白裙子,第二個男人送了我這只布偶,說要保護我一輩子,後來他離開,我還留著這只布偶……」
劉青時而站起來展示自己的裙子,時而看向那只布偶,謝舒婷在黑暗中攥緊了雙手,劉青坐到椅子上,用雙手愛撫自己的臉頰:「第三個男人,說他最愛我精緻的妝容,他用一切華麗的妝容裝點我,但是……」
劉青將頭髮撩撥到一側,脖頸處露出了淤青,「但是他也用裝點我的手留下了這些……」
再一次幹嘔,劇場空曠,把謝舒婷的嘔聲放得異常大,劉青這時說完了最後一句臺詞:「現在我有了白裙子,有了布偶,也有精緻的妝容,但我不會再去找尋,我等待愛情。」
劇場的燈光亮起,觀眾席的角落裡,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歪斜在椅子上,雙手艱難的拍掌,劉青緊張的沖他鞠躬,同時小跑下舞臺走向謝舒婷,那幅樣子與她演戲時判若兩人,「張導,這是我朋友,第一次試戲有些緊張,所以讓她來陪我。」,劉青說道。
張導跌撞著走向劉青,雙手握住她的肩膀,劉青沒有閃躲,反而眼神充滿期待,張導說:「你很有表演天分,更可貴……可貴的是,你領悟到了劇本的真諦,這樣吧,帶上你的朋友,我們去酒吧繼續聊。」
謝舒婷立刻明白這個酒鬼不懷好意,謝舒婷雖然沒有從事過藝術行業,但也明白至少在試戲這樣的正式場合,一個導演不應該喝醉,他只是看上了劉青,謀求的也不是所謂的劇本真諦。
她下意識想要勸阻,但劉青懇求似地看了謝舒婷一眼後開口了:「當然沒問題。」,謝舒婷住了口,她想起了周衍出現的那張酒吧照片。
劉青自然能感受到謝舒婷意味不明的眼光,酒吧也是她打工的地方,她很忙,在城市的許多地方打工,她容貌出眾,周圍有不少朋友終日不見她的影子,她當然知道他們是怎麼看她的,她也許在跟數目眾多的男人調情,也或者被人包養。
但那又能怎樣呢,她也在別人的看法中扮演某一類特定的角色,她熱愛演戲,也許生活就是她的劇場。
張導的雙手再次在劉青的肩膀上揉了揉,說:「走吧。」,謝舒婷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螢幕,還是沒有任何回音,她已經不知道多少次查看手機螢幕,這一次她似乎下定了決心,摁滅了螢幕。
酒吧離得並不遠,就在廠區盡頭一處逼仄的角落裡,還沒到門口,音樂聲已經震耳欲聾,劉青讓他們在門口等待,自己進去找位置,張導倚靠在牆壁上,謝舒婷局促的站著,「你是她朋友?」,張導問。
謝舒婷略帶嫌惡的點頭,張導離她近了一些,酒氣撲鼻過來:「我看你……條件不錯,想來試戲麼?」,謝舒婷禮貌地拒絕。
張導歪斜著笑了一聲:「你知道我的劇本講的是什麼嗎?是一個絕望的想要得到愛情的蠢女人……你朋友,你朋友聰明得很,她不適合這個角色。」
「你想說什麼?」,謝舒婷惱怒地看著他。
「你剛才幹嘔了吧?還不止好幾次,你知道嗎?你心裡想什麼,臉上就表現什麼,我一眼就能……看出來……男人睡了你,卻不負責,現在是付出代價的時候了……哈哈……蠢女人。」,張導的話聽起來分外刺耳,但更讓謝舒婷驚恐的是他對自己的現狀猜測的居然分毫不差。
劉青這時走出來帶著兩人進了酒吧的卡座,張導嫌酒不夠,又多要了幾打,三人神色各異地坐在震耳欲聾的躁動人聲與音樂聲中,期間謝舒婷探頭打量酒吧的內部構造,與周衍出現的酒吧應該是同一家,在此期間,劉青和張導開始交談,謝舒婷的視線在人群中找尋。
「張導,這杯酒我敬你……」劉青一口氣灌完了剛倒好的酒,接著小心地問:「這部戲的事……」
「著什麼急,不過,這杯應該不是你的酒量吧?」,張導看了看劉青,眼神示意面前的一整瓶啤酒,劉青會意地笑了笑,將酒拿起。
謝舒婷注意到劉青的動作,看她毫不猶豫地將一整瓶啤酒灌下,心中起了想阻攔的念頭。
劉青說:「張導,這杯我敬你來讓我試戲,是你給我了進劇場的念頭……」,話還沒說完,卻見張導的眼神再次示意啤酒,劉青竟面不改色的又拿起一瓶灌了下去。
張導笑了:「這才對嘛,當初你在吧台調酒時,我可是一眼就看中了你,來,再喝一瓶。」
劉青無所謂地笑了笑,但心裡卻冷了下去,她清楚這場試戲可能會無疾而終,但也許再堅持一下呢?她已經付出了這麼多,于是手又伸向另一瓶酒,但謝舒婷擋住了她,「沒事的。」,劉青拉開謝舒婷的手,又灌下一瓶酒,但很快,劉青就抱住身邊的垃圾桶吐了出來。
張導笑出聲來:「你也喝了這麼多瓶,我就說實話吧,你不適合這個角色……你太要強了……我的主角是一個軟弱無能的女人……」
劉青抱著垃圾桶的身影僵住了,緊接著張導靠近謝舒婷說:「倒是你可以來試試,男人都喜歡你這樣的……渴望愛情……」
緊接著空了的啤酒瓶砸到張導的脖子上,酒吧的光線昏暗,還沒人注意到這裡發生的爭執,張導被砸後,暴怒地掐住劉青的脖子,他失控的吼叫:「你就是欠揍!」。
他掐住的位置竟與劉青脖子上的淤青處吻合,謝舒婷想要拉住張導,但他已經完全失控,嘴裡吼叫著:「我叫你去找別的男人!婊子!婊子!」
周圍漸漸有人察覺到這裡的異常,劉青艱難的呼吸,謝舒婷抬起酒瓶朝張導的後頸砸過去,張導猛的將謝舒婷推倒在地,她的肚子磕到桌角,尖利的疼痛使她倒地之後無法再站立起來。
視線變得模糊之前,終于有保安趕過來拉開了張導,她聽見無休止的咆哮聲從醉鬼被拖走的位置傳過來,隨後眼前黑暗,她昏了過去。
再次醒過來是在醫院刺目的燈光下,謝舒婷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,右側椅子上坐著劉青,她杵著腮在閉目養神,聽見謝舒婷的動靜後,她睜開眼睛去查看,肚子上的疼痛和劉青的眼神讓謝舒婷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麼。
謝舒婷坐起身,劉青急忙去扶她:「醫生說,你現在要少動……」,但謝舒婷沒有理會,她問:「你帶煙了嗎?」,劉青驚訝地看著她:「帶了,可醫院不讓抽煙……」
幾分鐘後,劉青給謝舒婷鋪了一層墊子,她們在病房的衛生間席地而坐,兩人點了煙,「你脖子上的淤青是他幹的?」,謝舒婷問。
劉青低下頭:「我們是在酒吧認識的,他看上了我,後來頻繁讓我送酒去劇場,說給我機會試戲,我這二十多年沒有什麼渴望的東西,進劇場的那一刻我就知道,我得拼了命,擠破頭也要站到舞臺上,那是我真正熱愛的地方。
我跟他很快就在一起了,就在那個舞臺上,他掐住我的脖子,說我跟他前女友長得真像,後來我才知道,跟他在一起七年的女朋友被他發現期間一直跟別的男人保持關係,他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。」
謝舒婷將煙灰抖到馬桶內,劉青沉默了半晌後說:「對不起,把你牽扯到這種爭端裡來,還……害你流了產……」
謝舒婷心裡空落落的,肚子那抹生命已經消失了,困擾她的問題似乎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得到了解決,但又可能變得更加復雜了,她說:「我的確像他劇本裡那個女主角,我追求歸屬感,所以跟一個見了幾面的男人戀愛,這個孩子是一不小心的結果,昨天之前我還在用一切方式試圖找到他,要他對孩子負責。」
謝舒婷將手機拿出來,把那張酒吧圖給劉青看,說:「我之所以接近你,是發現他在你的照片出現過,也許來到這個酒吧可以找到他,所以你不用太多負罪感,我走到現在這個結果,很大一部分是自找的。」
到這裡為止,劉青徹底失去了進那處小劇場的機會,而謝舒婷經歷了意外懷孕,又經歷了意外流產,在酒吧的經歷某種程度上讓她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,一個追尋愛情的蠢女人。
「我認識他。」,劉青看著那張圖片對謝舒婷說,「不過,你是怎麼認識他的?」
謝舒婷回答:「公司酒會,他說自己叫周衍,本地人,在公司分部做銷售。」
劉青的眼神變得復雜,沒等她開口,謝舒婷的電話響了,是周衍的電話,兩人對視了一眼,謝舒婷接通了電話。
「抱歉之前不跟你聯絡,那段時間我很混亂,不知道怎麼面對這件事情,但我現在想明白了。」,周衍說。
謝舒婷呼了一口氣,沒什麼表情的問:「你想明白什麼了?」
「你願意跟我結婚嗎?」周衍問。
謝舒婷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:「你是認真的?」
周衍‘嗯’了一聲後說:「你知道我是本地人,家裡有房,結婚後你可以選擇不跟我爸媽住在一起,只要每週能讓他們見見孩子就行。」
謝舒婷看了劉青一眼,對著電話說:「我考慮之後給你回電話。」
電話掛斷之後,劉青急切的說:「你不能答應他,我在酒吧見過他,他……總之並不適合作為一個結婚物件。」
「為什麼不能,你也聽到他的條件了,我雖然流產了,但只要你不說,就沒人知道,等到我們結婚之後,孩子,孩子還會有的……」謝舒婷近乎喃喃自語的說。
劉青用一種看陌生人的表情看著她:「你無藥可救了。」
「你明白什麼?你每天都在到處打工,為生活奔命,你以為有那點演戲的夢想就夠了嗎?不夠,他們那些人根本就看不起你,你沒有任何訓練基礎,甚至連學歷都沒有,你靠什麼去爭取你的夢想?靠你的青春和美貌嗎?
你只會被更多的人騙,然後到一個特定的時期之後,夢想,青春,美貌,全都會背叛你,你一無所有,緊接著就得離開這座城市,到了那個時候,你還會覺得我無藥可救麼?」,謝舒婷歇斯底里的對著劉青吼叫道。
但劉青沒有反擊,卻用一種可悲的眼神看著她:「你累了……等會我還有一份工要打,回來之後我再來找你。」
劉青說完站起了身,謝舒婷顫抖著給自己點了一支煙,在劉青開門之前說:「我爸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,從那之後我媽就開始不斷的再婚失婚,我在童年時期就沒有家了,想要一個家是我的錯嗎?」
劉青的腳步頓了頓,之後她關上門離開了,謝舒婷獨自在衛生間待了很長一段時間,直到渾身冰涼,她才緩緩站起身,下腹的疼痛依然明顯,提醒她此刻的經歷不是夢境,而是現實,她再次看了病床一眼,之後轉身離開了病房。
一個月後,在公司的咖啡間裡,謝舒婷遇見了小白,因為外出出差的緣故,小白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在公司的出現,她拉過謝舒婷問:「那個包你還了沒有?」
見謝舒婷露出不解的神色,小白道:「上個月你說撿到了分部銷售一個叫周衍的人的包。」
謝舒婷這才了然道:「早就還了,對了,關于他……」
小白打斷謝舒婷說:「今天看見你我才想起來,之前人事部的同事說過,這個叫周衍的人本來是總公司的人,但是後來因為行為不檢點,被他前妻追到公司來了,這之後公司就把他調到分部去了……」
謝舒婷有些恍惚,口袋裡手機振動,她拿出來,是周衍的消息,‘今晚七點去吃飯吧?’,這個月以來,周衍對她體貼備至,甚至早早就準備好了嬰兒車,前後反差之大讓謝舒婷一時之間適應不過來。
有時候她會想劉青此時正在做什麼,醫院那晚之後,她把劉青從微信裡刪除,然後不斷告訴自己要面向新的人生,那劉青呢?也許還在追尋她的夢想吧。
「總之就是把這個八卦告訴你吧,公司裡也沒有什麼新鮮事。」,小白有些無趣的說,見謝舒婷心不在焉,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。
謝舒婷卻突然看向小白,表情認真:「小白,入職這些年,你是我唯一的朋友,我對你卻沒有……」
小白笑了,拍了拍謝舒婷的肩膀說:「有空一起吃飯。」
傍晚七點,謝舒婷準時去了周衍預定的餐廳,地方很豪華,謝舒婷曾經路過無數次,但從來沒有進去過,周衍為謝舒婷拉開凳子,並吩咐服務生不要上任何帶腥氣的食物,因為自己的未婚妻已經懷孕。
謝舒婷看見周衍篤定且幸福的眼神,一時竟不忍心說出接下來的話,但腦海中不覺間卻看到了劉青的臉,她默默閉上眼睛,深吸了幾口氣,然後說:「我聽公司的人說了你和前妻的事。」
周衍的反應竟格外大,他手裡的刀叉掉到了地面上,手忙腳亂地撿起刀叉後,又弄翻了紅酒杯。
服務生過來整理的時候,周衍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謝舒婷:「這麼說,你都知道了?我……我不是存心要騙你的,的確,我那天找你是有意為之,因為我媽實在逼的太緊了,我沒有辦法,你懷孕的事,我知道後糾結了很長時間……我覺得不應該把你捲進來,但現在,我……」
「我沒有懷孕,照片是我從網上找來的……」,謝舒婷沒有看周衍,但明顯的,她能感覺到周衍在最初的震驚詫異後慢慢沉靜了下來,甚至長舒了一口氣:「這麼說,我們算是扯平了?」
謝舒婷笑了:「對,扯平了。」
晚飯之後,謝舒婷獨自一個人在大街上閒逛,以往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剛下班,正是一天中最舒適的時刻,街道上有三兩群聚的朋友,也有情侶,亦或是人數眾多的家庭。
謝舒婷一般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出門,與周衍告別之後,她浸入在夜色中,竟前所未有的全身放鬆下來,她發現自己不願意那麼早回家。
發傳單的女孩在大街上熱情的招攬顧客,謝舒婷看見女孩的眼睛,恍然間以為自己看到了劉青,女孩見她一直看著自己,便往她手裡塞了一張廣告,謝舒婷翻開看,是劇場的廣告,上面寫著有新戲上演。
謝舒婷拉住女孩輕聲問:「可以告訴我怎麼買票嗎?」,女孩笑了起來:「當然可以。」
臨上臺前,劉青反復告訴自己要沉靜下來,今夜是她第一次首演,劇場不大,戲也是新戲,導演剛從院校畢業出來,對首演把握不大,試戲時就告訴她做好這是第一次表演也可能是最後一次表演的機會,劉青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下來,這是幾個月以來她沒有放棄的成果。
謝舒婷坐到角落的位置,觀眾席上零零散散的幾個觀眾,多數拿著亮光的手機心不在焉的看著,劇場內還彌散著一股新裝修的甲醛味,有些刺鼻。
謝舒婷摸了摸票根,隱約記得這場戲的名字叫做‘失控’,簡介說的是兩個女孩在午夜相遇,誤殺了一個搭訕的男人,最後攜手逃亡的故事。
燈光暗下來,女孩a出場了,劉青聽見她的聲音在舞臺上響起,女孩a:「一個人徘徊有什麼意思?多希望生活有些新意,讓我過的嶄新一些。」
謝舒婷看見上場的女孩a獨自念完獨白,之後一個喝醉的男人上場,開始與女孩a搭訕:「夢想,青春全都死啦,不如找個男人過夜……我們一夜春宵好過獨自買醉。」
到劉青上場的時候了,她出演的是女孩b,一個幫助女孩a遠離糜爛生活,重新尋找生活意義的角色,場上男人還在糾纏女孩a,劉青去幫忙,和女孩a合力將垃圾桶砸到男人的頭上,兩人攜手逃亡。
謝舒婷看見劉青了,她還是很美,不論畫多麼濃豔亦或是奇怪的妝容,似乎都無法掩飾她的本質,劉青一點都沒變,謝舒婷握著票根的手微微顫抖起來。
中途有幾個觀眾離場,這場戲也很快到了結尾,兩個女孩逃到了城市盡頭,在路燈下,一片湖泊在月色下波光粼粼,兩個女孩牽著手在逐漸逼近的警燈聲中跳入了湖中。
燈光亮起,演員鞠躬感謝,台下一片安靜,突然角落裡響起了掌聲,劉青餘光去看,見到謝舒婷站起身,雙手正奮力的鼓掌,她帶動了其餘幾個觀眾,于是掌聲零零星星的響了起來,劉青和謝舒婷對視,兩人都在愣神之後笑了起來。
散場後,謝舒婷在門口和劉青相遇,兩人點了煙,在煙霧之中,劉青問:「我知道一家不錯的館子,要不要一起去?」
謝舒婷笑道:「不會又是你打工的地方吧?」
劉青表情認真的說:「說真的,要是這次沒演成,我可能真的就放棄演戲這回事了。」
兩人步行,路燈光灑在她們的背上,頭髮上,鑽石一般生著光,劉青突然想到什麼,說:「你跟那個人?」
「早就斷了。」,謝舒婷答。
劉青舒了一口氣:「那就好,我一直打算告訴你那件事的,但總是沒有機會……」
謝舒婷好奇道:「什麼事?」
「就,我之前工作的那間酒吧,它的性質跟別的酒吧不太一樣,午夜之後,那裡會有很多男人,你明白我的意思嗎?我見過周衍很多次,每次他都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……」,劉青試圖解釋道。
謝舒婷愣了愣,然後將手裡的煙頭拋了出去,笑出了聲:「算了,不重要了。」
她推著劉青往街道的盡頭走,月光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,它視線盡頭延伸,恰似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。